字詞語言與網絡(教育隨筆四則)
作者:北 野
發布時間:2013-08-28 16:32:49 來源:陜西教育報刊社
詞與物以及想象
現在我住在海邊。黑色的礁石上凝聚了很多扇貝和水草。海水晝夜不息地搖晃,撞擊著礁石,掀起碎浪,似乎有什么難以平靜的欣喜或哀傷。
但是很多年以前,我住在離海最遠的一個地方,城外就是著名的塔克拉瑪干沙漠,風在沙丘上吹出漣漪,一叢一叢的野蘆葦用它們寶貴的綠色點綴著無邊無際的荒涼。
以上兩段文字,基本上包含著我將要談及的“詞與物以及想象”。大海和沙漠,既是兩個單詞也是兩種實際存在。詞與物,是我們人類獨有的雙重世界。其他動物可以生活在海邊或沙漠邊,但它們沒有也不會用高度發達的詞匯系統描述這一情況。比如:一只老鼠可以在沙漠邊咬斷一根蘆葦,但它不會在紙上寫下一個句子:在沙漠邊咬斷一枝蘆葦。
用詞匯和句子描述自已經歷的世界和經驗的事情,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特殊稟賦。文學寫作正是人類對這一稟賦的極端化發揮。
一般說來,詞與物是相互對應的。當有人說出“水”或者“water”這個詞,你不會往石頭或玻璃方面想,因為詞與物的對應關系是相對固定的。但是,當有人說出“內心的魔鬼”,我們就難以立刻找到它的對應物。有一類外延不明確的詞,它們的價值正在于指向我們經驗中比較曖昧的那一方區域。另外,世界在變化,詞語也在變化。因此,從事文學寫作的人還有一個對新生事物或新發現的事物“重新命名”的任務。不僅如此,為了精確傳達物與物、詞與詞、詞與物之間的微妙關系,詩人和作家們還必須發動想象力,深入到微觀世界和潛意識層面。
“用萬事萬物的心靈歌唱”是我的一篇詩學演講的標題,發表在第十九屆青春詩會上。其中提到了我的詩歌血脈的三大源頭:鄉土童年的記憶,世界文學的影響,混血新疆的滋養。
我覺得生在蒲石村的童年經歷奠定了我的詩歌底色。相對幽閉的鄉村,使一個人的生命的完整性免于過早被摧毀。閑暇的時光,緩慢的四季,黑得嚇人的夜晚,這些都十分有利于開發人的觀察力與想象力。而學校教育把世界和世界文學一下子打開在你的面前,你意識到你不是孤立的,你是人類中的一員。新疆給我最大的教養是,我懂得了“他者”的存在,明白了世界是屬于每一個種族的,沒有任何人可以凌駕于他人之上,沒有任何種族可以凌駕于別的種族之上。
最后我似乎得出了結論:作為詩人,作為置身于詞與物之間并試圖用詞語發出一點聲響的人,“我”只是德謨克利特的原子在虛空中的偶然飄浮,“我”是微不足道的,“用萬事萬物的心靈歌唱”才是詩人的天職。
語言狂歡的背后
你敢于制造丑聞,我就敢立馬制造一個新名詞送給你——像連夜趕制的嫁妝(或壽衣),不管你愿不愿意,你都得穿上它上轎,被網民抬著,顛著,笑著,罵著,指指點點,直到永遠。有些新名詞可能還會被收入辭典,若干年后成為類似于指鹿為馬或刻舟求劍一類的歷史典故。比如:正龍拍虎,秋雨含淚,兆山羨鬼,以及做俯臥撐,打醬油,躲貓貓等。
我把這種針對現實事件快速生成并廣為流傳的語言現象,稱為語言的狂歡。語言的狂歡和丑聞的層出不窮,是近年來我國國民生活的一大特征。
丑聞自古就有,國外亦然,并非一時一地之特產。然而今日之中國,以廣大網民為代表的能夠發出聲音的民眾(沉默的大多數不算),對各類丑聞所采取的“語言的狂歡”的應對姿態,卻是頗具中國特色的,耐人尋味。《華爾街日報》曾關注這一現象,其報道的標題就是《打醬油還是做俯臥撐》(華爾街日報中文網2008年7月4日)。網絡熱詞“范跑跑”,因為一夜之間朝野皆知,據說還被國內一家廣告嗅覺靈敏的公司搶注為一款運動鞋的商標。凡此種種似乎表明,主要以互聯網為根據地的“語言的狂歡”,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語言游戲現象了,它本身值得重視,它的發生原理值得探究。根據我的觀察,語言狂歡的背后,可能潛藏著這樣幾層寓意:
其一,互聯網解放了漢語。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雖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漢語,刷新了漢語的詞匯庫,但并未動搖漢語幾千年來形成的 不可侵犯的根基。互聯網顛覆了這一局面:它驚人的搜索功能、復制功能、傳播功能和覆蓋功能,為漢語增添了不少新詞匯。其二,互聯網解放了人民的話語權。很多人認為,在網上說話要比在報刊、廣播、電視甚至會議上說話更方便、更放松、更自由,因為網絡媒體不像傳統媒體那樣板塊有限、審查嚴格,互聯網是一個開放系統,誰想壟斷話語權沒那么容易。事實上,很多丑聞都是率先在網上被挖出來示眾的。試想,如果沒有互聯網,就像黃世仁欺負楊白勞和喜兒那種事,恐怕只能依靠大春糾集哥們采取暴力恐怖行動了。其三,語言代替行動的悲哀。常言道:“咬狗不叫,叫狗不咬。”語言狂歡的背后,可能還蘊含著行動無能的悲哀。中國人民在互聯網上獲得的話語自由,也僅僅是一種停留在語言狂歡層面的“無效自由”。就像發表在網絡媒體上的文獻被定義為無效文獻一樣。其四,匿名的快樂。網絡上的語言狂歡得以盛行,和它的匿名性關系甚大。人們像參加假面舞會一樣興奮,只要你提供的語言材料(包括圖片、音頻、視頻)經得起各路高手的檢驗推敲,大家就認可你,不管你是誰。在這樣一種英雄不問出身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時空里,國人的話語能力和語言天分必將得到最大化發揮。
棄書上網意味著什么
調查顯示,在讀書與上網之間,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選擇棄書上網。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呢?我不能毫無根據地推測別人的情況,但我可以說說自己為什么喜歡掛在網上。網絡被稱為“第四媒體”。根據各類媒體被發明出來并介入人類生活的先后順序,報刊書籍等紙質媒體被稱為第一媒體,廣播被稱為第二媒體,電視被稱為第三媒體。那么,第四媒體比起前三種媒體來,究竟有哪些特別之處呢?
首先,網絡媒體能夠將前三種媒體一網打盡。電子書、數字報、音頻視頻、在線電影,似乎沒有什么東西在網上看不到。而紙質媒體不能出聲,廣播電視不能翻頁,它們的局限性一目了然。其次,網絡媒體打破了書報和廣播電視的時間限制。報刊書籍有出版周期,廣播電視有播出時段,不到時間你無法讓它為你服務,而網絡媒體的滾動式信息發布不僅可以讓你及時獲取你想要的情報,還允許你反復點擊仔細品味,如有必要你還可以下載收藏。第三,網絡媒體把世界變成了一個地球村,徹底瓦解了傳統媒體對受眾的地域瓜分和資訊宰割。它使人成為世界的一部分,而不是閉目塞聽的孤兒。沒有一個人一輩子心甘情愿只看一份報紙或只讀一本書——除了宗教極端人士。第 四,這可能是最重要的,前三種媒體都是經過一系列精心策劃向受眾推出(PUSH)信息,而網絡媒體則是(至少在形式上是)任憑受眾從網上隨意拉出(PULL)信息。受眾在網上不再是完全被動地接受某個既定“議程”,受眾在網上是完全主動的,他搜索自己感興趣的任何合法信息,并可隨時參與討論、發帖與互動,體驗與生俱來的話語權。
以上就是我喜歡網絡媒體的原因。當然,這和我近年來從事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不無關系。我在新聞系執教,我不愿意讓我的學生變成井底之蛙,因此我首先必須訓練自己立足本土放眼世界的能力。另外,值得一讀的好書似乎也不像從前那么多了,這大概也是我棄書上網的一個因素吧。
“咬文嚼字”話糾錯
“《咬文嚼字》是本輕巧的小書,專門在漢語語言的樹林里抓害蟲,為我們的無知、疏忽、粗陋糾錯,是一只勤勞友好的啄木鳥。”這是網路上關于《咬文嚼字》雜志的一段介紹。我沒見過這本雜志。之所以提到它是因為我被告知,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等著名作家,也曾被它列入“糾錯”對象。相關材料說,遭遇糾錯后,莫言態度謙和,勇于認錯,似乎壞事變成了好事。
我不太關心一個作家的錯別字及其認錯態度。相對于靈魂,作家的錯別字或語法問題實在是無足輕重。再說了,語言并不是僵死的符號,它本身是活的,是不斷生長變化的,即便有相對的固定性,也應該由那些長期大規模使用語言的人士說了算。作家正是這樣的人。
我想說的既非作家的錯別字,亦非作家的靈魂,也不是漢字規范化問題,而是《咬文嚼字》“糾錯”的功能及其意義。一個沒有糾錯機制的社會是危險的社會。《咬文嚼字》雜志雖然將自己的糾錯范圍劃定在“漢語語言的樹林里”,但它開啟糾錯平臺的導向十分珍貴。我想,假如我們的社會各行各業都能建立起類似的糾錯平臺,而被糾錯之人都能像莫言這樣的作家一樣勇于認錯虛心改過,我們的社會豈不是要明朗許多,和諧許多?
(作者全名劉北野,著名詩人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。著有《馬嚼夜草的聲音》、《黎明的敲打聲》、《在海邊的風聲里》等詩文集6部。現執教于山東大學(威海)文化傳播學院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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