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登講臺那年,我奔赴榆林橫山縣城一隅的中學——那時縣城很偏遠,學校又在縣城邊緣的一個鄉(xiāng)村里。那里的清晨嗅不到當天報紙油墨的氣息,唯一能觸摸外界的,是畢業(yè)那年準公婆贈予的臺式電腦。開機時機箱發(fā)出的嗡鳴,仿佛是我與這座小城之外世界的隱秘暗號。帶著青澀與忐忑,我迎來了執(zhí)教生涯的第一屆學生,也邂逅了鄭愁予的《錯誤》——命運般地,這堂課竟成了獨此一次的相遇。

備課的日子,我如同深海拾貝人般在網絡里尋覓。鼠標的滾輪吱呀作響,那些珍貴的文稿式課堂實錄成了我反復觀摩的“教學秘籍”。狹窄的教師宿舍里,白熾燈在稿紙上投下晃動的光暈,窗外的風沙裹挾著砂礫拍打著玻璃,在寂靜的夜里敲出細碎的“達達”聲。我忽然愣住——這聲音,竟與我想象中江南馬蹄踏過青石板的回響有了奇妙的重合。

“我打江南走過——”每當念及這句,總覺唇齒間流轉著千年的詩意。詩人用蓮花的開落描摹女子的容顏,以東風與柳絮勾勒春閨的寂寥,青石街道與晚鐘般的跫音,織就一幅朦朧的水墨畫。最妙的是“美麗的錯誤”,短短五字,將相逢的遺憾與悸動揉碎在江南的煙雨中。

那時的我,從未踏足過煙雨氤氳的江南。從關中平原輾轉至這毛烏素沙漠邊緣的小城,目之所及是皸裂的黃土坡與枯瘦的沙柳,和詩中蜿蜒的青石巷陌相隔何止千里。可每當暮色漫過教室的窗欞,月光灑在蜿蜒的鄉(xiāng)村土道上,沙柳的影子在風里搖晃時,我總會想起詩中“寂寞的城”。或許我們都是被困在時光與地域里的等待者——她守著江南的煙雨,我望著陜北的黃沙,同樣將心事種進歲月的裂縫。這份共鳴,讓我攥緊教案的手指微微發(fā)燙,滿心期待著與知識碰撞出耀眼火花,渴望在三尺講臺上一鳴驚人。而“鄭愁予”這個名字,仿佛自帶哀愁的濾鏡,與詩中那份悵惘相互映照,讓人忍不住反復咀嚼。

詩很短,不過是首思婦詩。還記得當時用呂本中的《江樓月》作為導課:“恨君不似江樓月,南北東西。南北東西。只有相隨無別離。恨君卻似江樓月,暫滿還虧。暫滿還虧,待得團圓是幾時。”粉筆灰簌簌落在手背,半面黑板寫滿相思,導課的時間竟比正課還長。教室里的風穿過窗縫,卷起課本邊角,陜北的月光與江南的思念,在詩句的余韻里悄然重疊。

如今二十載光陰倏忽而過,許多細節(jié)早已模糊,卻獨獨記得那“蓮花的開落”,記得“達達的馬蹄”,記得江南煙雨里那個美麗的錯誤,更記得初為語文老師時,滿溢在胸腔里的詩意與勇氣,以及年少輕狂時無畏的模樣。

2025年6月13日,驚聞鄭愁予離世,忽然頓悟——原來我們每個人,都不過是這世間匆匆的過客。就像那達達的馬蹄聲,終將消逝在歲月深處,卻在記憶里踏出一首永不褪色的詩。教材早已更迭,甚至我已不再是高中老師,但那堂課一直封存在時光深處,每當憶起,耳畔總會響起江南的馬蹄,清脆而悠長。恍惚間又回到那個在小城角落的課堂里,與學生共讀江南詩的清晨,粉筆灰與月光交織,沙柳搖曳,而我們,都曾是詩里等待綻放的蓮花。

后記:

第二天清晨,翻開“朋友圈”評論區(qū),曾經的學生給我的留言讓我心底泛起了溫熱的潮。09級的一名學生說,當年因我的語文課愛上了文學,如今也執(zhí)起教鞭,要以我為榜樣;另一名05級學生則回憶起我們的初次見面,那一句“您是最美的老師”,讓窗外偶爾掠過的鳥鳴都輕軟了下來,讓屋里充滿了夏初特有的、清爽又綿長的溫柔。

為人師者播下的種子,在他們的人生扎根發(fā)芽。他們記得我的模樣、語調,記得陜北月光與江南詩意重疊的瞬間。這份銘記,是最珍貴的禮物,讓我感受到教育的回響能穿越歲月。

詩人已離去,但課堂的共鳴和學生的熱忱,讓那“錯誤”化作了人生珍貴的詩篇,也讓我悟到了堅守講臺的意義——做那束光,并且擁抱光。我們是彼此“江南里等待的風景”。

作者單位:陜西省榆林高新區(qū)第一中學

責任編輯:張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