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的文化體力去哪兒了
作者:周家安 蔣肖斌
發布時間:2025-11-16 10:00:43 來源:中國青年報

“請幫我生成一份讀書報告。”
在和AI的對話框中輸入這樣的指令后,大三女生于冬冬對著電腦屏幕嘆了口氣。一年前,大二的她還能在圖書館靜心讀完整本學術著作,但自從這學期開始實習后,冬冬發現,回到寢室“連打游戲都覺得累,只想躺在床上發呆”。面對迫在眉睫的“DDL”(deadline縮寫,此處指作業提交截止日期——記者注),她最終選擇了曾經自己“非常不認同”的方式。
于冬冬的經歷并非個例。本想在通勤地鐵上讀書,卻忍不住打開了短視頻軟件;對一部電影很感興趣,于是在網上搜索“5分鐘速看”視頻;打開之前喜歡的歷史紀錄片,看了不到半小時就開始犯困……
一種進行深度文化活動的能量,似乎正從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身上悄然流失。他們為自己這種“心有余而力不足”的狀態,找到了一個精準的形容:“文化體力”不支。
文化體力是一個對應著生理體力的概念,指的是我們進行嚴肅閱讀、進修學習、藝術欣賞等泛文化休閑活動所需的精力與專注力。
那么,年輕人的文化體力流去了哪里?當文化體力不支已經成為既定事實,他們又應當如何應對?
是什么在消耗我們的文化體力
馬克思認為,生產力的發展節約了勞動時間,從而為個人贏得了閑暇時間。這部分時間不應只用于娛樂和休息,還應當用于從事“更高級的活動”,以此發展智力,提升精神涵養,吸收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科學、藝術等一切真正有價值的東西,進而通過自由時間實現個人的全面發展。
文化體力正是我們從事這些“高級活動”的精力基礎。
然而,對許多職場中的年輕人來說,維系這種文化體力正變得越來越困難。
24歲的賀奕是一名初中數學老師兼班主任。大學期間,賀奕是學校電影社團的社長。他經常組織同學們觀影,大家會在觀影結束后圍坐一桌分享感受。
“但在入職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沒有完整地看過一部電影。”賀奕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,“有一天下午我突然很想看電影,就特意提前把所有工作做完。晚上,我調好了酒,打開了一部我很喜歡的電影《午夜巴黎》。”可電影只播放了十幾分鐘,就有一通學生家長的電話打了進來。
“學校要求我們必須接家長的電話,我沒辦法,只能接。”賀奕回憶,那通電話“并不算很長,只持續了十幾分鐘”。但掛斷電話后,賀奕興致全無,草草地關掉了電影,提前上床休息。
職場壓力是消耗文化體力的重要因素,但影響文化體力的并不只是工作。
19歲的宋持對此深有體會。高中時,宋持是個閱讀面極廣的“書蟲”,不管是類型小說還是嚴肅文學,甚至是一些艱深的學術著作,她都有所涉獵。然而,進入大學后,各種學生工作和社交活動占據了她的時間,“微信的圖標整天都是閃爍的”。
碎片化的信息不斷切割著宋持的注意力。她告訴記者,自己的專業課老師在“開學第一課”推薦了一本書。“是李普曼的《輿論》。高中的我至多兩周就能讀完,但現在來到大學已經一年多,我只翻了30多頁。”宋持說,對她來說,“靜下心”已成一種奢侈的能力。
文化體力并未消失,只是“遷徙”
像賀奕和宋持一樣的年輕人并不在少數。然而,深度閱讀和觀影的減少,真的意味著他們的“文化體力”消失了嗎?
24歲的韓玥是一個“劇女”(熱衷音樂劇的女性觀眾——記者注)。在江蘇蘇州工作的她,曾有過周末前往上海連看5場音樂劇的“紀錄”。
“我認為我的文化體力并沒有消失。”韓玥說,“上學的時候,我的文化體力更多地用于閱讀或看電影——可以隨時隨地開始,并且不需要太多金錢支持的活動。但是現在我可能就會選擇去看音樂劇。”
韓玥認為,文化體力的總量是恒定的,但是它的支出方向會隨著人生階段、經濟能力和社會環境的變化發生轉移。
和韓玥的觀點類似,20歲的程思然也認為自己的文化體力并未流失。“在社會學家布迪厄的定義里,文化以藝術品、畫廊、博物館、圖書館、音樂廳、書籍等物質的形式表現自身。那么,聽巴赫的《勃蘭登堡協奏曲》是文化體力充沛的表現,聽流行歌曲就是文化體力流失嗎?我并不這樣覺得。”程思然說。
談到流行歌曲,程思然分享了一首她常聽的歌的歌詞:“認定你我都絕非倒懸江河中泛泛之輩,是重名的亂世萍水。”程思然告訴記者,這首歌以革命志士秋瑾和呂碧城為原型,“被這樣的歌詞所展現的時代女性共鳴所打動,難道不能算作有價值的‘文化活動’的一部分嗎?”
在程思然看來,文化體力指的是人們用于“泛文化休閑活動”的精力,而這種“休閑活動”的內涵應該是多元的,關鍵在于個體是否能在其中獲得收獲與觸動。
“傳統的、需要高度專注和沉浸感的文化消費可能有所減少,但我們并不是放棄了文化消費,而是轉向了一些更新穎的形式。”程思然說。與其說文化體力“消失”,不如說它進行了大規模的“遷徙”。
“文化體力是有限的,但是我可以作出自己的選擇。”韓玥說。
在生活中尋找新的精神家園
意識到文化體力的“消耗”或“轉變”后,一些年輕人開始主動尋找“重建精神家園”的方式。
宋持選擇循序漸進地“恢復閱讀習慣”。她知道,自己無法立刻回到高中時高專注度的閱讀狀態,便從可讀性較強的書籍入手。借著諾貝爾文學獎的契機,宋持開始接觸自己從前了解不多的韓國文學。“雖然還是沒有把《輿論》讀完,但上個周末我一口氣讀完了李滄東的《燒紙》,這是我在上大學之后第一次有這種連續五六個小時閱讀的經歷。”宋持說,合上書的瞬間,自己感覺特別暢快。
賀奕告訴記者,一個學生在向他提問時看到了他筆記本上的貼紙,“是巖井俊二《情書》里的一個經典鏡頭。她很驚喜地說自己也喜歡這部電影,還和我分享她看之后的感受”。
“那天下午第四節剛好是他們可以自由支配時間的活動課,我們倆聊了大半節課。”賀奕說,“我驚奇地發現,我仍然能夠對一部電影侃侃而談。有些我以為自己已經遺忘的東西,其實成了我的一部分。”
現在,賀奕成為學校電影社團的指導老師,在沒有重要考試的情況下,他每兩周會組織一次觀影分享會,和孩子們一起看電影并分享感受。
賀奕說,《午夜巴黎》中的主角吉爾最終沒有沉溺于他向往的“過去的巴黎”,而是選擇回到現實,去創造自己的美好。“對我來說,電影就是我心目中黃金時代的‘巴黎’,但是我要做的不是留在那里,而是在現實生活中為自己和這些孩子制造看到‘巴黎’的可能。”
面對工作壓力,賀奕也更能實現平衡:“在和學生一起觀影的時候,偶爾也有家長打電話進來,但是當我解釋我在組織學生活動之后,他們基本能理解。如果沒有急事,會在觀影會結束之后再打電話來。”
“我們不必執著于回到某個過去的‘黃金時代’,而是要在當下的現實中,為自己和同路人點亮通向精神家園的燈。”賀奕說,“如果再回到一年前的那個晚上,我想,我會把《午夜巴黎》看完。”
(應受訪者要求,于冬冬、賀奕、宋持、韓玥、程思然為化名)
熱點新聞
深度報道
新聞視頻

投稿
APP下載


















